仇全波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身份，究竟只是佛山一个普通的龟鳖养殖户，还是濒危物种鼋的“监护人”。
鼋，是一种诞生于两亿年前的史前爬行动物，被列为国家一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素来有着“水中大熊猫”的称号。上世纪八十年代，4只长相和甲鱼高度相似的“不速之客”混在其他龟鳖中，来到仇家养殖龟鳖的池塘。仇全波与鼋长达30多年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从4只成体鼋，到如今人工繁育子一代幼鼋926只，在政府和研究机构的帮助下，仇全波度过了拯救“神兽”最艰难的时期，迎来了守护阶段。然而，随着鼋的数量不断增长，他有了新的烦恼：缺钱、缺地、缺人。
鼋还会消失吗？守护之路漫漫，仇全波与鼋的故事还在继续，这条路，需要更多人陪他一起走。
拯救
“大甲鱼”是濒危物种？
小者似席，大亦成山，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红楼梦》中，它是贾府养在池中的“大王八”；《西游记》里，它是通天河的主人，驮着唐僧师徒渡河。它，就是濒危物种鼋。
1989年鼋被列为国家一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2003年被列入濒临绝种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Ⅱ。作为珠江乃至我国长江以南水生生物保护的旗舰物种，受人类活动影响，鼋栖息地及产卵场遭受破坏，野外种群数量急剧下降。
目前，全国人工仅保种成体鼋13只、幼鼋千余只，鼋资源已经极度濒危，物种延续面临严峻挑战。
如今，900多只鼋活跃在佛山市高明区，人们终于得以一睹“纸上传奇”。但是鲜少有人知道，这些鼋都是30多年前仇家“不速之客”的后代。
仇全波是佛山市高明区万绿源生态种植养殖有限公司（下称“万绿源”）的负责人，在佛山龟鳖养殖界小有名气。
“刚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这4只‘甲鱼’是鼋，拿去市场卖人家都说很奇特，觉得头短身大不像甲鱼，都不想买，我们就一直留下了。”在后续养殖的过程中，仇全波一家发现，这几只“大甲鱼”越长越大，与池塘里其他龟鳖外貌上的差别逐渐显露，“饮食习惯”也与其他龟鳖大不相同。
这种“差异”促使仇家迫切地想搞清楚“大甲鱼”的身世。
就在仇家求知心切的同时，“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鼋人工驯养繁殖取得成功”的新闻在龟鳖养殖界引起轰动。
“2014年初，我们借助龟鳖的保育经验在肇庆广宁成功做到鼋的人工繁育，在此之前国内几乎没有关于鼋人工繁育的研究报道，我们对于鼋这个物种的认知也是来自于书本。”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珠江水产研究所（下称“珠江所”）助理研究员洪孝友说。
据公开资料，1987年起我国开始有鼋的零散研究文献。但受限于鼋野生群的锐减，缺少研究实体，研究一直呈碎片化、断年代的特征。直到2014年，因广东肇庆保育有活体鼋，珠江所才启动了关于鼋保育的科学研究工作。目前为止，珠江所已经成为国内在鼋保育研究领域最为深入的科研机构。洪孝友也成为我国第一个以鼋为研究对象的博士。
看到了鼋成功繁育的报道，仇全波心下一动——难道自家养的是鼋？很快，他托人联系上珠江所，在分子鉴定后，确认这四只“大甲鱼”就是鼋。
刚开始，鼋产出的幼苗由于缺乏保育经验很难成活。为了切实保护鼋，珠江所与佛山市高明区在高明成立了珠江水产研究所（高明）鼋繁育保护研究基地。仇全波家的4只鼋搬进了“豪华别墅”——严控酸碱度、温度的活水，方便产卵的大沙池、鼋爱吃的活鱼虾等一应俱全。
“以前我尝试了许多方法，但是鼋的繁育效果始终不好，专业力量的加入立即提高了幼鼋成活率。”这些年，珠江所的科研人员与仇全波合作加大鼋人工繁育科研攻关力度，大家伙儿常常日夜守护在幼苗旁，观察其习性并尝试用不同方法喂养，终于搞清楚了关键问题。
2015年，研究基地率先在国内突破鼋人工繁育技术，成年大鼋所产的卵人工孵化陆续成功，基地迎来了一批珍贵的幼鼋。
守护
人工繁育926只幼鼋
随着鼋的受精率、产蛋率的持续提高，佛山人工繁育的鼋数量不断增加，受到更广泛的关注。
2019年，农业农村部印发《鼋拯救行动计划（2019—2035年）》，这是继中华鲟、长江江豚、中华白海豚、斑海豹、长江鲟、海龟之后的第7个水生生物保护行动计划。
该计划的近期目标提出，要开展鼋的人工保种工作，初步实现鼋规模化人工繁育；实施鼋增殖放流，并开展放流效果评估；通过开展各种形式的宣传、科普及教育活动，使公众对鼋保护意识及参与度得到明显提升。
自此，鼋的拯救有了来自国家的系统性部署。
为了让鼋适应回到野外的生活，2020年，佛山开始探索鼋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通过再驯化及适应性训练，恢复鼋在自然条件下的繁殖生存能力，为鼋重返原栖息地做准备。
当年9月，全国首次鼋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在高明举行，20只四龄、五龄的鼋从沙滩缓缓爬入高明区潭黎水库，正式开始野化适应性生活。仇全波隔三差五就来看看，每当看到幼鼋的身影便欣喜不已。
一段时间后，基地回捕5只幼鼋，发现其体型饱满、完整无伤、色泽光亮，每只体重均有增加，明显超过人工圈养条件下同时期的鼋，表明野化鼋适应野外环境，并处于快速生长状态。
今年7月，50只幼鼋循着“哥哥姐姐”们的步伐，也踏入了潭黎水库。与此同时，放流的沙滩被设为“鼋野化放流点”，立上了显眼的标识牌子。
一路走来，在珠江所强大的科研力量加持下，仇全波对鼋的繁育技术充满信心。广东、乃至全国愈发重视鼋的物种保护，成效也开始显现。
珠江所龟鳖遗传育种创新团队通过开展鼋自然资源实地调研及保护遗传学研究，掌握了广东鼋资源概况和保护现状，初步探明鼋濒危因素。
2021年，农业农村部在万绿源挂牌建立“农业农村部佛山鼋人工繁育基地”；2022年，农业农村部出台《关于加强水生生物资源养护的指导意见》，要求各地加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的宣贯，切实落实鼋等旗舰物种保护行动计划，充分发挥保护联盟作用，集合各方力量和优势，共同促进旗舰物种的保护和恢复……
各路力量齐发，鼋的数量只增不减。至今，仇全波所在的基地成功保育4只成体鼋，人工繁育子一代幼鼋926只，拥有国内最大的鼋亲本和保种群体，成为我国乃至全球最大的鼋人工繁育基地。
困境
人力资金用地紧张
看着鼋越来越多，仇全波心里实打实的高兴，但也越来越焦虑。
说到底，是钱的问题。
“我本身很喜欢养龟鳖，一开始养鼋是出于兴趣，那时候压力不大，需要的费用也比较少，但现在鼋的数量上来了，需要更多空间。每天打扫干净基地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仇全波家30多亩的地只有4个人照料，人力十分紧张。
根据推算，野生鼋性成熟要10年以上，性成熟个体最小要达到15公斤。人工驯养状态下的鼋繁殖期为5—8月，每年产4—6窝，每窝25—55枚。而鼋也是一种伏击捕食者，一般食肉较多，主要是以甲壳类、软体动物和鱼类，很少会食用水生植物，通常一次进食的量能达到体重的5%。
仇全波算了一笔账，一个基地每天至少消耗200斤的活鱼，成本不菲。养殖过程中，依照鼋的规格、年份不同分开池子养，同时要注意池子投放鱼料的密度，保障鼋不会因为少食而争斗，也不会因缺食而营养不良。鼋种苗保育设施的维护又是另一笔费用。
以往，仇家通过养殖食用型龟鳖作为经济来源，养4只鼋不成问题。如今鼋的数量增多，每年可繁育100多只。一方面仇家没有多余的基地再养龟鳖发展经济来源，另一方面养鼋的成本骤增。
“近几年整个龟鳖养殖业不景气，我开始繁育观赏龟的种苗。培养一个能产苗的种至少需要6年时间，现在都还没开始盈利。”仇全波说，最高峰时期家里养了3万—4万只龟鳖，如今还剩下3000多只，数量缩水了近10倍。
洪孝友说，目前900多只鼋几乎都是子一代，等这一代性成熟后，子二代的繁殖数量将更加庞大。仇全波用指数级增长来形容未来：“开心，但也力不从心。”
用地的需求同样迫切。
鼋是重点保护动物，不产生经济价值，主要依靠政府支持和仇全波自费。而随着鼋的数量增多、个体越来越大，太高的密度养殖容易破坏水质、让鼋产生损耗，因此需要更大的基地去养殖。
仇全波曾想过扩建基地做鼋主题公园、研学基地，但科普观光的路线也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他拿不出这笔钱。
鼋的保护是一项公益事业，为满足其种群扩增需求，佛山各级财政拿出700多万元支持鼋人工繁育，改善繁育基地建设和保育条件，希望让鼋在佛山彻底安家。近几年，省农业农村厅争取省级财政支持，前后安排300多万元开展对鼋历史栖息地资源环境的调查和相关课题研究。
但这还不够，必须想办法让社会力量进入。
展望
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鼋
怎么吸引社会力量？
首先要让公众知道有一种濒危动物，它的名字叫做鼋。
在今年7月举办的鼋人工繁育和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中，佛山发布了鼋保护宣传短片和鼋动漫IP，并与广东梅州、肇庆、河源、上海浦东新区、云南西双版纳、浙江丽水等6个鼋保护地城市有关主管部门签订合作交流框架协议，希望深入挖掘鼋文化，并促进各地保育技术的交流。
鼋是国家一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但很多人并不认识，常常将之与甲鱼混淆。“国内很多保护动物都受到公众不同程度的关注，比如大熊猫的关注程度就很高，但是鼋的关注度很低。我们制作宣传片的目的就是让鼋以一种更加可爱的形象走入公众视野，拉近与大家的距离。”佛山市农业农村局相关负责人说。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小主播小鼋鼋，我可是一种古老的爬行动物……”在宣传片中，幼鼋稚嫩的形象搭配可爱的声音，让人忍俊不禁。
以大众喜闻乐见的形象进行科普宣传，能有效动员更广泛的力量保护鼋。
在四川成都，大熊猫的形象深入人心，以其为主题的影视剧作品、文艺创作、活动吉祥物、潮流设计、观光旅游等让大熊猫这个IP成为名副其实的顶流。
IP附带的价值也是肉眼可见：一方面，保护大熊猫的理念深入人心；另一方面，大熊猫的衍生价值和文化内涵得到极大丰富。如今，大熊猫已经从“濒危”降为“易危”等级。
任何物种的保护，最后的目的都是实现物种的延续和恢复，让其数量增多，走向可持续发展。
有专家表示，通过人工繁育扩大种群并最终实现放归自然的目的之后，野外种群数量达到稳定状态，可再来探索大规模人工养殖鼋能产生的经济价值。
在可预见的未来，鼋的数量势必增长更快，届时除了资金问题，保护队伍也是另一个难题。目前，佛山并没有专门保护鼋的保护队伍，全靠研究院所和仇全波等人的坚持。
但是未来还能坚持多久，仇全波心里也没底。
保护鼋对维护水生生态系统平衡、保护生物多样性、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必须依靠全社会的力量。“现在我们还能支撑，等过几年扩繁子二代，每年新增几千只，压力只会更大。希望到时候我们可以探索出一条社会齐参与的保护路径。”仇全波说。